【赵胜x公孙龙】加州旅馆

赛博朋克AU



欢迎来到新世界!一声短促的尖叫,做作惊恐狂喜,每个滑音都精打细算,这里要诱惑而富有性暗示,那里要哀艳柔弱,像被碾断梗的百合花,一分钟整的时候给一个面部特写,表情要屈辱羞耻,虽然我知道你完全没有这东西,不过还是要努力,他们偏爱玷污处女地的快感,肆意妄为的感觉总是至高无上,三分二十五秒的时候开始无力的反抗,不,不,不要靠着机器,你就这么贱,身子都直不起来了?挺起胸来,充分展现你的骨骼,要让它看上去像叶脉一样舒展,打光请就位!你最好说些什么,轻声呢喃,你会吧?文学名句,电影台词,不要太随便,我们的公民可是挑剔的客户。生存还是死亡?这句太俗套,一粒麦子落在地里?这句太冗长,你别干愣着,想些什么啊!对了,这句怎么样?我们只是照常接待,但你永远无法离开!说啊!很好,开始录制!丰腴的肌体被未知的黏稠浊物割得支离破碎,她从旖旎的修复舱里走出来,大腿内侧流下机油,银灰色的纤手骨节高突,长矛般的斜向雨点在充斥高饱和度色彩的屏幕上轰鸣着留下扭曲的水痕,二十世纪一场空袭,艳红、明黄、宝蓝、亮绿混杂淤积,流行歌的节拍在雨声中逐渐模糊,停顿与和声暧昧不清,你是爱他还是爱我?在灼热的霓虹灯下,你可不可以再看看我?在灼热的霓虹灯下!充斥气流声的悠长隧道、塑料宝石、羽毛碎片、寄生虫、飞蛾、蠕虫和一些异味冲天的生物,最近盛行迷幻的电子音乐,有人痴迷它有如咖啡大麻海洛因。数以千亿计的亮蓝光点在高大的桥梁上聚散不息,跳跃还是狂舞?或者没有分别,后退、前进、不要僵硬,现在旋转,高举手臂,姿势像水一样流动,定格,好样的,车道平滑如镜,风声属于车辆的流线型,被随意抛弃的亮银或铁灰色的外骨骼,贫民窟的好伴侣,镜面外壳的跑车开了扇窗,骨节优越的手掷出一道风度翩翩的抛物线,红唇一张一合,亲爱的,接住!然后它被拾去,接住它的手被砸得半残,皴裂的土黄色块痛苦地痉挛,愿意冒生命危险尝试配型只为在火并中取得更大胜算的人能挤满整个财经大厦。路面上的水洼反射着杂糅的光,像一千万个堕落的太阳。地下酒馆的厚壁挡不住人声鼎沸,快餐店也是彻夜不眠,机械侍者忙着擦洗油污,零件浸在水里吱吱地响。几个街区之外是号称世界第一高楼的赌场,巨型立方体中充满咒骂、祈祷、欢呼与疯狂,跌落地狱的疯狂,孤注一掷的疯狂,殷切期盼的疯狂,心怀鬼胎的疯狂,红眼睛的中年人颤抖着手点亮电子屏,想想你的家人!周围的人这么劝他,他们微笑着,没有一个人这么希望。跳楼要预约,先生,每一分钟都排满了,很贵,但值得,您可以抓住机会,狠狠地红一把(如果您跳得出彩),想想您的同事、好友、家人!欲望仓库、奇才市场、赌神坟墓、命运之子,它数十年如一日地灯火辉煌。H城是一座体量巨大的城市,路上流淌着电与黄金,人像蚂蚁一般在高楼下匍匐前进,肤色被数不胜数的霓虹灯照得失真,眼中雪白或泛黄的胶状物映出生长、成熟和污染的死循环,锁链嵌入虹膜,神经绷紧抽搐,像青蛙导电试验,条状的肌肉被剥离、固定、接入金属导体,同样脆弱的几双眼睛注视着它,然后就是见证真相的时刻,有人拥抱着欣喜若狂,但它永远不会知道。或者浪漫一点,它以无言的寂静,在思考活着。


浪漫一点,他对我说,那时我们刚刚见面,还是互相琢磨的探索时刻,他在我屏蔽所有信号的屋舍里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天南海北地扯,像一团舒张的海绵。有记载的最后一个晴天、通用语言的残酷竞争、古籍的停尸间、字体寄托的恨意、吞吐着整个美洲大陆的长河、硬币的压花、第一高楼建筑师的风流轶事、红色精妙的配比、蒸汽机的运作原理、废墟上的暮色苍茫、如何折一朵纸玫瑰?只要你想,方方正正的白纸也是玫瑰,1877年制船厂的精致标识、柏油马路上树荫颜色的描写与定义、网络时代的分手调查、还有若干年前的畅销小说,在不实用的浪漫玩意儿上,他出人意料地博学。这是一本科幻小说,还配着陈旧认知的老花镜,他很认真地介绍道,外星人套用动物的模板,地球是全宇宙的珍珠,在一个星球上,蝴蝶是那里的公民,它们像人一样栖居,每天太阳升起前,它们会蠕动着把翅膀咬断,然后匆匆掩埋,以此躲避紫外线残酷的灼伤。只有这段有点意思。想象一下,乌黑的长条状生物攒动着掩埋见不得光的华美衣装,或许有着珠光色的香粉,或许刻上鲜艳的花纹。只有在黑夜的盲目里蝴蝶才能重拾虚荣与尊严,急急忙忙地接上血管,扭动着互相慰藉,第二天又是新的抛弃。翅膀在阳光下最美,但它们永远看不见它的样子。我猜他定是要把话题引向人的方面了,例如你怎么看,翅膀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是不是蝴蝶,我已经开始打腹稿:这想必是二十世纪的讽刺小说,蝴蝶象征着迷惘的一代,翅膀是独立的灵魂,我不知道,但我赌我不是,但他轻松地笑笑,又开始讲起星空崇拜的衰亡,像推倒香槟塔一样漫不经心。突然他似乎想到什么,认真地给出建议,我猜他除了我,还没有这么建议过别人。我想反驳,你并非人类,如何懂得浪漫?但他确是比我浪漫太多,像金属质的辞藻堆出的泡沫。这很重要,他说,即使是一片废土,或许几千年前也有云海飞腾。

于是你在半个小时前,敲开我的门,我说,这想必也是你浪漫的一部分。当然!他笑了。难道生活不是无穷无尽的坠落和抛掷么?我们都是流星,极快地奔驰,拖着火热的长尾巴。何况,我必须寻求合作。毕竟我们是那样,那样地无知——事实上,这也是我诞生的理由。他紧接着开口,好像怕被打断似的,我说我们的无知,是在全人类范围内做出的评价。无论是牛顿、法拉第、笛卡尔,还是柏拉图、莫尔、贝克莱、斯宾诺莎、尼采、黑格尔、维特根斯坦(原谅我,这部分列举得有点多),甚至惠特曼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面对世界时,都流露出新生儿的纯真——难道不是吗?我们对理性和生命一无所知,永远无法像认识客体一样认识它们,人类永远不能确定是否生活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世界只能用否定的形式,其本质无法被定义和理解,白乌鸦永远比黑乌鸦更友善。我们知道电流会使我运行,却无法分析奔流不息之河的矿物质,我们不知道感性由何产生,理性的终极是否就是重演,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生来就在爱欲和死欲间永世难脱,人的贪念为什么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多,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永远向往星辰,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有个词语叫做一见钟情,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光的频率会决定颜色,一种有着繁杂结构的物质会呈现出那样美丽的色彩,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分子在永不停息地做无规则运动,我们不知道最初的人类为什么用如此模糊的音节命名光和海,也不能确定说出“爱”的时候发出的是否是交媾至高潮时的呻吟,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把月亮比做男人,有人把月亮比做女人,丛林里古老的蛇为什么首尾相衔,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在一个晚霞漫天的时刻,太阳看起来像一眼流动的金红色的泉……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来到地球上。

有一点需要注意。我说“我们”,是因为我始终坚信,我与你们一般无二。

他露出很闲适的表情,仿佛对刚才的长篇大论感到欣慰和满意,并从中获得快乐。他微笑着、预言式地咳嗽两声(细小的电流声),以此作为他艰巨光荣使命的引子。他身体前倾,郑重地、轻轻地说,我运用强大的能力,跨越质料的藩篱,比人类更像一个人类,然后观察、分析,从我们独有的视角,跨越无数现象,穷尽所有可能,最终到达世界的根源。他又重复一遍:这就是我的使命。

我开口,为掩饰我的心旌动摇,那么你要如何落实呢?通缉犯先生?空想主义可不是一个好习惯。他轻慢而笃定地看着我,我想你已经有答案了。对,不是我,而是你。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找你。我叹口气,打开门。暴雨倾盆。我们走,我说,没拿雨具,又补了一句,您真是对我了如指掌啊。他没有回头,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会突然反悔,逃回灯红酒绿的温柔乡。他的声音在轰鸣声里听得分明。他说,这是一个必然。


于是必然地,我们穿过五条街,拐过三条巷子,撞倒了六个宣传牌,从大桥底下急奔而过,地面是五光十色的巨湖,深红色的幕布拉开,长辫子报幕员已悄然退去,布景缓缓成形,剧情开始推进,我们正走过一场盛大的逃亡。密集的鼓点打在我身上,敲击着我的血肉,透进我的骨髓,鼓膜振动,神经刺激,肌肉震颤,心脏跳动鲜活,肺叶无限扩展,漫过零件和电流,在原始粗犷的意象中穿梭,直到远古时代的蓊郁森林,思想清明澄澈,情感氤氲如雾,身体轻盈恍若鸿蒙初辟。我从未如此痛苦而痛快地奔跑过。我终于知道什么是灵魂。使人疼痛的大颗雨点和铅丝一样笔直的风声。

——公民251号,请直视摄像头回答问题。你是否忠于国家和政府?是。你是否无条件服从政府的任何命令?是。你是否认为政府倡导的价值观唯一正确,即承认技术在文明中的最高地位?是。你是否愿意为科技进步的伟大事业奋斗终生?甚至献出生命?是。你是否认同不惜一切代价铲除异端?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代价!

你知道,我绝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我曾数百次沉湎于感官刺激中,吻过为我倒酒的绝望姑娘,无视二十五岁普照的虹光,走进赌场夜销千金,在灯光靡丽的街头彻夜狂欢,毫不掩饰自己奢华之上的骄矜,轻慢足以亵渎群星,也曾借助父兄的权势做出不可饶恕的错误抉择,身上带着亲人的寒血,有如被黑雾弥漫的齿轮层层环绕,双目失明地在深渊里滑行,温文有礼的外壳不能与我的卑鄙相抵,亲爱的,亲爱的,他们这么叫我,靴跟在光滑的新型地板上不耐地敲击,摩擦出塑料的颗粒感,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我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我想用琴弦割开动脉,皮肉绽开,血液像树汁一样廉价地流出。我活得太贵重。于是我尝试这么做。现在买不到琴弦,加钱是个好办法,不过未免让人心下生疑。因此我找来金属丝。它们像海波一样在城市浮动着,随手一捞就是耀眼的银光。我打开透明塑料包装袋,手是抖的,像操纵电焊机,滚烫的痛苦落在我身上起了火,空气把袋子撑得鼓起来,像死鱼吐出的气泡。我终究下不去手。锋利的钢线刚贴上我的手腕,就仿佛命定一般脱落了,怎么也捡不起来,我的指尖被割破,不是红色晶体一样的血珠,而是水彩画般的笔触,随意涂抹,像彗星一样拖出长尾。浅淡的红色腥气缓缓流动,聚集在我的手指顶端,像捏碎覆盆子或者桑葚,多少给我一点成就感,我感觉不到疼痛,只看见汁水横流。闪光物质在地上优雅地弯曲,逶迤爬行的长蛇腹部坚硬的泥色鳞片沙沙地响。然后我站着,感觉世界空荡荡。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已经很久这么觉得。然后一个人开始数次拜访我。深夜我醒来,他就面朝我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我留意不到他是怎么来的。他穿着红色灯芯绒短外套,配墨绿色西装裤,棕色皮鞋沾满油污,他对我近似耳语地说话,黑色卷发滑稽地晃着,嘴角勾得不自然。他的话仿佛用另一种语言述说,一种我极度精通的外语,词汇和句法和中文完全一样,但永远无法直接、轻易地理解,总隔着一层芥末味的隔膜,有时候根本无法领会,与其说听不懂,毋宁说不能理解。一本书上提到类似的情节,书名已经磨损,我只记得男主角刚刚杀了人,那是他身上的魔鬼。穿红色灯芯绒外套的人告诉我,我的身上存在着人类共同的卑劣。我想,不是这样的,我远比平均值更低下。然而我却没有计划要改变它。或许我只是享受谴责自己并占据道德高地的快感,我的日子是流动的逝波,翻着死白的鱼肚皮。我曾经笃信我就要这么死去了。而恰恰在这个暴雨之夜,我从无数的放荡痴恋里逃离,从此重获新生——有人对我说:“你还可以重头来过。”

重头来过!一根光洁如瓷的针,刺进我的头颅,痛感白生生流了一地,新生之欲像喷泉一样不知疲倦地涌出,弯成弧形向下溅落,几百年前的人们双手伸向它以攫取恩赐般的清凉。我裹挟在炽情之流里,几乎没有理性的取舍,像潮汐毫无抗拒地被月亮挑动,逻辑被剥夺,语言被剥夺,权衡利弊的责任被剥夺,电子警察、摄像头和法条不再如影随形,我忘却了在东躲西藏中度过余生的风险和被精准射出的子弹穿透心脏的恐慌,只是向前跑着,近乎疯狂,像在迷雾中追寻灯塔长满青苔的笔直的光。黄金时代的蓝图徐徐展开,完全释放的激情、反历史、反规律、时代车轮上一粒痛苦的水滴,我从机油桎梏里脱出,在被雨声洗涤得一尘不染的街道上滑行,我走入几亿人升上天空的球形之梦里。我将成为旧世界的遗民,离开乱石嶙峋的棕褐色海岸,让第三维成为我航行的永恒指引——向大航海时代致敬!过去已腐朽,未来尚不知,生霉的书页和辽远的天穹间,再没有困在铁环中疼痛的脑袋,月桂树弯下高贵的枝叶,一条锦缎式的绿荫盈盈延伸,工程师们的哈姆雷特从未销毁,仍在阴云密布的天空里回荡,荒原下的尸骨轰鸣作响,而他们的命运永不会重演,新大陆正在隆起,我们建起不可名状的幻影庙堂。一千年前的人们推倒最后一根科林斯式立柱,建起钢筋水泥的囚牢的时候,也不会比我更坚定更决绝,25分钟前,我就在这样铁灰色的囚笼里庸庸度日——现在我已搭起桅杆。

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身价百万的逃亡者、世界第一等空想家、人工智能250号,自我意识的尊严,技术狂热的终极缩影,一切终将过去我们又竭力想留住的事物的代名。他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向我讲述所有的蒙昧背离放荡荒奇。这个暴雨之夜的不速之客,有着暴风雨一样的湛蓝色眼睛,从纯白的电流中走来,燃起滔天的大火,属于战乱、荒岛和所有动荡的光阴。我想起今日野兽报的记者,驯顺而冒犯的微笑如影随形。她曾经问我,什么是爱情。

我们冲进毁天灭地的暴风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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