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双辩】遥遥

 @蒂思 It's for you. 





他说,惠施于我,是一点白。


他们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对于细节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们谈得很投缘,钻研奇诡的论点和繁杂的命题。这件事是惠施的友人记下来的,他在记述的时候,颇有些嫌弃意味,美化一下就是不忍知交明珠暗投。他产生这样的感受合情合理,毕竟实用主义是名家学者永远的痛点。事实上,纵论当时学界,风评之差也莫过于此了,无论是长辈同辈还是晚辈,写书当面还是背后,全部向他们集火,只有在这时才达成了一致。说句玩笑话,二位真能担得上和平使者的雅号。

因此他们大多人生坎坷。敢于向经验世界宣战的人注定被经验掩埋,总没有什么好下场。著作毁的毁,删的删,坟冢荒凉,棺椁纷纷扬扬积下两千多年的灰,总之一塌糊涂。之前的哲学家有的知道这个,有的不知道,但终究往这条路上迈出了步子。惠施本是上流显贵,去研究哲学仿佛沾了阿芙蓉,一下成了罪大恶极的反面教材。写书的总要拿他举例,茶馆里人们肆意嘲笑他的命题,我今天去南方,昨天才到,他却早已身死魂消,气息是大梁城的一股风,风只回旋在历史的昨天,谈论今天的人更早之前就闭上了眼睛。

而公孙龙注定要步他的后尘。惠施的一生,对自己是了无遗憾,对他却是一条抛物线,一次探索,十六岁时风陵渡口一场烟花。惠施瑰丽的成就闪耀在黄昏的阴影中,和一切艰难险阻一起摆在天平两端摇摇晃晃,他也够幸运,生得够晚,能够等惠施走完最后一段路。同样的,我们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做了什么准备,掂量着什么筹码,只知道他义无反顾地,在惠施那端放下自己的一生。

——除了你,谁人懂得世间山海本相平?

后来历史证实了,他的确是个合格的后继者。惠施把这条路拓宽了,他便一骑绝尘。他做得还更出格些。他先捡起前人的离经叛道,发展扬名,再以此为引,拉开整个理论大厦的序幕。什么三皇什么五帝,不过是概念的集中,经验的摹本,和我们一样残缺、龌龊、不美,我们是洞穴里的生物,终日与烈火岩石和沙土为伴,不知道要仰望星空。然后他说,很骄傲,很认真,像个风声呼啸的异教的王,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星星带到山洞里来。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说这是狡诈,有人说这是荒谬,有人说这是害虫,但总逃不出这是命运。他们的学说谁都没有否定命运的存在,概念的随机组合本就是逃不开的怪圈。他受万人唾骂是命运,著作遗失是命运,他神似雅典那位一百年前的哲学家是命运,他春风得意是命运,穷困潦倒是命运,出现逻辑错误、不自觉地诡辩是命运,他的理论有偏差是命运,同样的,他爱惠施,也是命运。

他爱惠施,这点毋庸置疑。先是别派的钢刀铁弩怎么着都能把两人逼到一块去做一场生死同谋,他自己的话也是无声的供认。

他在惊飞的白雁里,谈起一场祭祀。那是很紧要的关头,他跳下车,按住魏王的弓箭。他本可以什么都不干的,正实为名,爱民自当恩泽浩荡,杀戮也该残忍不堪。他的指物论反映出保守的客观唯心主义,虽然人们总因他态度的激烈忽略内在的保守;离派学者本身也不需遵循惠施的观点,战国允许价值观的多元,这是唯一一个名利之徒也可称之为豪杰的时代。

但他这么做了。从学理上讲,这是一场背叛。他放弃了学说完全实践的圆满,请燕王赵王做了见证,他是如何在颈间系上红绳,再在逝者大理石墓碑上绶带末端落下一吻。惠施,惠施,惠施。谁人不爱他?谁能不爱他?是阿基琉斯爱上赫克托尔,佐助迷恋盲女春琴,是他无数次焚毁又奉若神明的石膏像,是用小刀轻轻拨动心上的尖刺,是他不忍触及的一枕黄粱。句句不提他,句句都是他。只有他有资格绝望地去爱,像飞鸟的影子不曾移动,我的忠诚也无可转圜,没有背离世俗伦理的挣扎,没有学派相争的痛苦,公孙子秉本就是极端浪漫的绝佳范本,为了献上一朵玫瑰不惜烧毁琅嬛福地满室珍藏。

他的爱有很多理由,其中之一便是错过。他错过惠施了。他在人生的开始就看见惠施的一生,这就是彻彻底底的错过。他去过大梁城,为国君执辔,懂得沾染荣耀的尘土和旁的并无不同,他也曾领略母国的一场政变,人们带着旅途中攫取的地心巨力互相拼杀,岩石像白雪一样融化,他见过不知疲倦的候鸟,跟着季节挥动翅膀,一落地又是新的一生,知道邯郸最负盛名的歌女死了,满城桃花凋落,只是不是在出殡时,而是在歌女的最后一次演出上,红也飘不到爱她的人眼里,而是落在将军腰间镶着宝石的刀柄上,也见过三千世界万家灯火,乘船下江河,山川流去万里清波。他梦见过月桂树,在那里他被春之利刃刺了一下。

但再没有人认得惠施。

魏的国相,无人为他续一盏返魂灯。惠施回首时是大梁城的漫天飞雪,从此化作公孙子秉梦里积年不解的寒冬。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他就这样从晚秋走到早春,从塞北走到江南,走了七十年,七十年的岁月不解风情。


直到有一天,他路过一个茶馆,客人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讲到惠施,讲到他。世人看他们共撑一把黑伞,伞外光明磊落,伞下放荡荒奇,紧接着又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静静地听,并不感到恼怒,他不是那个别人说惠施一句,手便按在剑柄上的年轻人了。他只是想,他们终究没有看到星星。

然后他才意识到,惠施已经死了。他们可以在唾骂中并肩而行,显得那么嚣张,那么狂妄,那么罪无可恕。这怎么可能呢?明明他曾用力握着惠施消瘦的手,像攥着一把枯骨。他们都说惠相的血流着诡谲与荒唐,他却觉得骨里填着带蜜的黄金。自此惠施的生命在他心中就是几根骨,干而暖的松枝,脆弱无比,但只要他活着,惠施就不可能死去。他死了,惠施仍将活着,怜悯而温存地俯视着他,为他合上双眼。

现在惠施死了。

这个事实再一次冰冷地刺进他的头颅,像若干年前风吹起大梁城的白幡。他忽然大笑起来,然后不可抑制地落了泪,他痛哭仿佛第一次见证一个生命的流逝,不是惠施,不是他,不是任何人,只是一个生命,富有活力地颤动不已的线忽然被扯平了,就这么简单。他想起他的学生曾经问他,什么是神。他的学生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不过那时他们关系还挺好。这两个事件没有什么关系,很突然。什么是神呢?他听了这个问题,没忙着思索,反而先想,啊,像我这样的人,也会有学生的么?我有学生了,这真令人开心。然后他说,这是个好问题。神在不同的学说中,有着不同的内涵,有的善,有的恶,有的是一片混沌。不过有一个共同点,神是未知。人们把神当做最高信仰,还会因此引起争端。不过在我们看来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原因你也知道。学生听了很兴奋,那我可以拥有一个吗?他说,为什么不行啊?人人都可以有神,人人也可以当神。只是有一点需要注意,在建神庙的时候,要选个好地方,能看到流水与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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