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卧在足有五英寻的深处

他半跪在床边,祈祷,十指交握。愿你声名不坠,愿你像日月一样久长。三次十字划下,我登上天主的祭坛。他不信教,使这一标准虔诚的举动看上去像个恶劣的玩笑,或是明目张胆的遮掩推脱:我甚至为他祈祷。尽管我是个客观唯心主义者,但我为他祈祷。褐色麻织斗篷的信徒群中,他撑起一柄猩红雨伞有如摩西分海。如此情深,碧华小姐不离身的胭脂扣。

我心知肚明这是他惯用的手段,称引譬喻来否定辩敌,这次拉上虚妄与神,雄辩而严谨,伴有尖刻的幽默,这一点很像我。他是我的好学生。我们都迷醉于论辩的美学价值,构建一种逻辑,一种秩序,唇齿之间诞生一幕新世界,一根棉线引燃另一根棉线,齿轮间炽烈的勾缠、碰撞。即便它不能直接创造经济效益,但究竟事实如此:并非人在说语言,而是语言在说人,语言是唯一主宰,逻辑是大地的支柱。这点他比我走得还远些。正如我们谈起搪瓷盆、青铜亚述动物和落叶阔叶林,他用黑蓝色圆珠笔在词组朗姆酒瓶下划下双线条,然后抬起头看我,微笑着。查尔斯再遇茱莉亚,如同直面自己的死亡。

由此我知道他不害怕死亡,也对桃花枯骨一类的艳词无感。这微妙地使我震惊,数日前我的老朋友来看我,我们都知道我要死了。他深沉而温和地看着我,问我是否畏惧死亡。我思忖片刻,远处传来圣母院的钟声。我说我一生都在奔向永恒的故乡,自然无忧无惧,但话一出口,便觉虚伪。老友露出宽容的神色,然后起身离去,我要走啦,大哲学家,你的葬礼上我会为你唱歌。我只能卧床与他告别。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的学生冒失地闯进来,失魂落魄,身上压着异国首都的暴雨。我抱歉地对他微笑,他愣愣望着我,忽然扭过头。

后来我们终于可以平静地谈话。他一瞬不瞬地盯我,仿佛从心底反复确认我的鲜活。我们曾在火红的秋叶林中编织语言的骨骼,或是在明镜铺陈的黄苹果河之畔漫游,但现在我只是感到惋惜。你将背叛我。他笑了,很骄傲的样子,似乎又从否定别人的举动中确立自己的热忱,他轻声说,您真指望我承您的道统?您一生践行的政治伦理学?啊,您一定是生气了……希望这对您的身体造不成什么影响!他又急切起来,仿佛真有些后悔。我并不生气。他出身优渥,却生来好像缺乏健全的价值评判标准,我虽自认是称职的先生,有时也不免不悦——但不可否认他是个好学生,我最好的学生。我说我知道啊,你不会甘心走别人的老路,对不对?无论是外头广传的圣贤书,还是我。他静默良久,很悲伤地看着我说,您都知道了啊。

他突然痛哭起来。眼泪落在他的明黄连帽衫上。过去他很努力在我面前保持仪态,如同他和我不过同行一段,他也曾故作风度表现得谦和温雅,让旁人疑心我们热恋一场,但他其人到底不甚多情,我很了解他,他也不适合当演员。他一辈子将会忙于被人斥为异端,因此看我的时候像一颗坠河的流星。但他现在在哭,我有些疑惑,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直到我忽然有一种奇妙的见解:他感到悲痛,只是不忍独行。他将臂佩黑纱向整个经验世界宣战。我笑叹道,好孩子,杀了我,你就可以毕业了。他泪痕犹在颊上,忽然有些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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