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痛乃神圣之举(上)

AU


01.

有一段时间我很厌恶人。像个血袋,胶质皮肤里饱胀着暗红粘稠的液体,红瓤子,戳一戳会柔软地凹陷下去,发白,不过大多数时候凹处是蜡黄的,脖子除外,我看不见用力掐的样子,不过我想它应该会变红,动脉阻塞,滴滴声从压力源扩散开来,红灯亮。皮层下面是密布的神经和青绿有时发紫的血管,它们看上去很安静,只会随着脉搏起伏,但我保证我听到它们吱嘎吱嘎的摩擦声了!我常常二十分钟盯着我的手腕什么也不干,然后像没有经验的挂科学生检查或摆弄手表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轻轻贴上去屏住呼吸——嘶嘶!黑色飞虫在鼓膜上撞来撞去。我有时会这样问自己:我明明没有动啊?它们就不在摩擦,我听到的只是幻觉啦。然而你忽略了一点,我十分得意地说,血是在涌动的吧!一个个细胞挤过去也会有摩擦,就是吱嘎吱嘎的,不会错的!我有点怕自己自燃,破旧灰败的市郊平房里冲天的人柱火焰——(他写省略号时笔尖放纵地划过一道斜向下的长横)我去过那里。禁烟标识被燎了一大半,焦黑、不规则的边缘在空中浮动着,身覆灰翅的小飞虫在蓊郁的烧痕间不紧不慢地爬,有时则短暂轻快地展开翅膀跳跃或滑翔。我又有那种感觉了,仿佛每个细胞都在碰撞摩擦,打败自己是痛苦又十分快乐的。我忍不住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但是这又引发更进一步的厌恶了——人的口器。嘴是一个恐怖的器官。长在脸偏下的位置,四面都围绕着皮肤,上下两瓣组织绷着充血的薄皮。内部则是一团艳红,黏膜形成的空间里,肥大的舌头被白色或黄色的块状硬物集合体(嵌在有嚼劲的牙龈上)拱卫着,上表面有粗糙多粒的舌苔和黏液,这根最接近自主意识的肉条不时蠕动,吹口哨时则中部低两侧高,像丘陵一样翻卷起来。啊,我不禁想,人真的好简单。肌肉骨头黏膜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黏糊糊滑溜溜的东西,准确来讲大多是凝胶状的,有个人的髋骨因为爱克斯光也变成凝胶了,终日只能坐在药水盆里;不过也有头发和指甲这样的异类,拉出去枪毙。

他把钢笔往吸墨纸上重重一顿,看着结块的黑蓝污点,合上笔记本暗红色的皮质封面。它的外皮已有些坑坑洼洼,发硬,甚至令人不安地鼓起来——简直像在陈血里打了个滚——露出底衬的深灰绒毛。尽管这是两周前新发的奖品:他在“歌唱领袖”主题诗歌创作大赛中拿了二等奖。
哪怕死也没关系。他这样想着,熟悉他的人会清楚,这是他变相表达满意的方式之一。他又打开本子,自豪、欣慰地扫一眼他45分钟的成果,下定决心为这堆违禁品负责了,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倘若只一柄小小的裁纸刀,就可以清算这一生,那是何等令人心动神驰?他小心地拧上铜制墨水瓶盖,斟酌着是主动出击还是等人来发现,拿起墨水瓶看看瓶底结块的墨迹,细致地检视着桌面:光滑洁净。他松了口气,再把笔、本子、墨水瓶紧靠桌沿依次放好,不停地从左右两侧观察,用指尖细微调整,再从正上方探头看一眼,再调整,简直要拿尺子比着,把它们摆放在一条直线,不这么安置他就要发疯——真的没关系吗?503进了督察室,一个星期后才出来。皮肉松垮,头发全脱尽了,认不出任何人,大小便失禁,听人说话时口水会顺着歪嘴角银线一样地流下来,再一下一下吸进去……打了个寒噤。他猛地转过身,神经质地环顾四周,老样子老样子,靠近右眼的地方挂着硕大的钟,黑底白字,木质钟摆无声地摇晃,仿佛比平时快一些?这间屋子是租来的,发黄的墙壁上布满刻痕,曾经有孩子在上面打草稿,竖式,23乘76,错误地得出:1748!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薄棉布衬衫,心脏处一片深灰色褶皱。左侧墙角是铁质书架,放满了书,积满了灰,他留心不去动,有一次不慎碰出个手指印,忙用纸巾把它拂平了。旁边小桌倒是擦拭得发亮,录音笔横放在散发霉味的厚记事簿上,底下压着证件,鼓鼓囊囊地塞在拴蓝绳的透明塑胶套里,旁边搁着白搪瓷杯,装着半杯水,杯底存有少量茶垢。收音机放在正中央。每天早晨六点半的广播必须第一时间收听,各部门要查收视率,不达标全体受处分,上公报批评,血红的版面满满地填着蚂蚁般的铅字。天花板很低,像阴天,或一片铺天盖地的黑影,吊灯,椭圆形,棕黄色,也分外地近了。不过他从不拉动绳子开吊灯,他要省电,只拧开一盏昏黄的台灯,搁在水绿的玻璃板上。一天的东奔西走结束,写字简直头脑发晕,而这台灯发出的濒死太阳般的光芒都让他提心吊胆。他怕邻居举报,可白天真没有时间,买手电筒又受怀疑……此时是四月,白而毛的团状柳絮无声地撞着窗户让人心烦。23时39分。
他不愿承认他有些怕了。

突然,有人快速、有力地敲三下他的房门,紧接着是尖细的摩擦声。一张A4纸从门缝下塞过来。他像坐上电椅那样一个激灵,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跑去,来不及查看那张纸,猛地拉开门,大半个身子探出门向灰暗的走廊中转着头四处张望,脊椎像路边长椅的铁质扶手一样病态地向前弯曲,手抖得几乎抓不住门把。
晚了。
他挫败地缓缓蹲下身,在无处不在的脚步声中,把纸翻到正面。
一行清晰的宋体三号字:
公民250号,请于明天早上八时到真理处接受思想检查。


02.

他走进检查室。四面是水泥灰,雪亮的白炽灯当头照着。一位男性站起来与他握手。
“很荣幸担任对您的思想检查工作,我是317号。”
“您好。一切为了祖国。”
他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您的编号?”
“250号。”
检查员打量他一眼,在工作簿上划个勾。
“年龄?”
他努力抑制心中的狂喜:
“今年是哪年?”
一个数字。
他从口袋里拿出身份证,一张薄薄的塑料卡片。
比对一番后他说:
“21。”
对方若有所思地端详他。
“工作部门?”
“宣传部。”
“职务?”
“思想调查员。”
“可否详细解释一下?”
明知故问。
他斟酌着用词:
“很普通的工作。根据头儿的指派,定期到荒远偏僻的地方做一些调查,了解居民的思想情况,之后整理成册、送审、盖章、上报。为大人物们工作。”
他希望317号能理解他的意思。
317号没有和他进行眼神交流,从旁边堆放的文件里抽出他的个人档案,看似随意地低头翻看一会儿,冷不丁又问:
“为什么退学?”
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稳住了:
“哲学系读不下去。”
对方探究地望向他。
“为什么?”
“教材里的内容令人作呕。根本没讲到点子上,”他脸上掠过一个轻慢的微笑,“举例来说,就那些口口声声说了解希腊哲学的人,他们要是了解,我怕不是能和PLATO本人上床。”
心脏在狂跳。
“这样,”317号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今天到此为止吧。你可以走了。”
一阵沉默后他说:
“我认为我似乎是有罪的。”
317号怜悯而包容地看着他。
“怎么可能呢?你这样的年轻人——轻浮、疯狂、好大喜功——我见过很多。故意说一些很能引起注意的话,实则什么也不敢干,没有勇气,缺乏……常识。对觉悟的理解也有偏差。”
“不过不用担心,”他一边说,又低头看资料,“只是青春盲目激情的副作用。努努力,你思想觉悟的提升对组织也有帮助。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吧。”
250颤抖着声音追问:
“你们不问是否爱党爱国吗?”
检查员笑了:
“早过时了。审查不出坏人。让蛀虫蒙混过关不是闹着玩的。”

他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接收到对方善意的、带询问意义的眼神,才磕磕绊绊地说:
“317……再见。”

甫一踏出检查室的隔音门,250就站也站不住了。他踉跄几步,脱力地靠在墙上仰起头,眼睛紧闭地大口喘着气。真是奇怪,他踏进门时是那样热忱、狂妄,仿佛随时准备从中央塔顶纵身一跃,但此时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像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心脏被不易察觉地植入一个巨硕的铁质抽水泵,血里淌着的力气随扭曲变形的筋肉剥离身体。我本应该轰轰烈烈地去死的,他想,而现在?面对墙上发黄卷脆的大幅领袖宣传报,他忽然被一种可怕的无力感扼住喉咙。他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被锥心刺骨、不可挽回地侮辱了,嵌在胸口的所有名誉、所有虚荣、所有希望都像一缕烧头发丝的焦糊味那样荡然无存。跳崖的人向棉花坠落,灰絮填进肺里。他点燃一根烟,却不抽,他没有烟瘾,只是为了好看。橙红的火光在滚烫的雪白圆洞里微妙地闪着,他沉滞地浸没在缓缓升起的浓烟里。他身侧经过的人也忙着去做思想检查,手握同样支配他们性命的那张纸,工装洗得发白,多数对他毫不注意,有个头发梳得油亮的投来嫌恶的一眼。
他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捻着烟蒂,爆发地大笑起来。


03.

他撑起身子,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打开铁灰的水龙头,猛烈得发白的水柱直直打在咳出的一团秽物上,在周围留下放射状的瘢痕。从检查室出来,他就莫名其妙地病了。他手扶在冰冷的白瓷台边,厌恶、沮丧地看着它哗啦啦地解体,仿佛他从医院出来时天上纺锤状的卷积云。他刚从那里回来,准确来讲,是逃离出诊执照的集中营。三小时前他因频繁咳嗽被强制带到医院,登记同时接受了无孔不入的思想教育,我们必须保证健康的公民投入工作,你贸然不适,毫无疑问是对国家的不负责。如果不是医生天职的仁慈,我们甚至能以叛国罪逮捕你。他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没力气说什么话,于是他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尖,中规中矩的黑色。身侧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诊断出传染病的人被全套防护的警察带走,十分钟后广播就会全国通报此人编号工作家庭住址。这是真的叛国罪者。医生照例询问原因,他不敢说自己去过检查室,支支吾吾说或许是受了风。医生随意点点头,没当回事。听诊器像三角形蛇头冰冷地在他胸口滑动,连着黑色软胶管。他被挑起轻微的战栗,手指紧扳着可升降圆凳凳面下的凹槽,他觉出那里已有些裂了,扎手。一阵逡巡后,医生终于撤下听诊器,换上表面粗糙的木质压舌板,头摆来摆去地探视(他看见医生胸口的铭牌上刻着310号)。终于病历本上龙飞凤舞地写上两个大字,难以辨认,他拽住线条的尾巴猜测是咽炎,下方是同样扭曲的药品名称,像一团半锈的钢筋。他又赶到药房,随着队伍盯着脚尖向前挪动,扶着齐他胸口的米白大理石窄台,简直精神恍惚地拿这张半透明的薄纸问穿浅粉制服的护士抓药。她正埋头苦干,鲜红的药框像电子一样在不锈钢操作台上沙沙地滑来滑去,多数塞满了盐酸普洛萘尔。排号等空药框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这样一句话:人有决定自己是否受医治的自由。他晃晃头,这句话就蓦地消失不见了。
他提着装药的白色纸袋,指间是粗糙、膨胀的触感,带着重获自由的虚假快乐走下医院的台阶时鬼使神差地向后看了一眼,强烈的晕眩让他差点摔跤。他似乎有一只眼睛被挖去,原先安放棕色眼珠的地方嵌上一面脏污的镜子。天是纯净的蓝,成堆漂浮着缓慢移动的絮状云,灰白的方正建筑沐浴在普照大地的阳光中,显得温和而富有人文关怀。今天没有安排采访,他本应该跑步回办公楼整理记录,但忽然改了主意。很庆幸这个年代没有监控。他缓步走到街对面土灰色的杂货店买瓶水,硬币支付,店主把锃亮的小圆钢片铺在玻璃柜台上一个个滑着数。他在路边的长椅上撑着膝盖坐下来,瓶盖很紧,他拧了几次才弄开,晶晶亮晃动的液体也为凝胶态,沾染上塑料制品的独特芳香。250把药倒在手上,仔细地观察它们的颜色、形状、材质——光滑尝不出甜味的糖衣片还是沾水就发黏的软胶壳(暗红和宝蓝色的药片,还有一个红黄交织的胶囊)——然后把它们和水一口气咽下去。他承受着冰凉的液体由喉管进入胃部的细线状的奇妙、恶心的触感,忽然感觉到生命,他仍怀有的生命。他更加难受,还有些自嘲,他曾幻想在枪口下抛弃它,影子,肿瘤,但人生并非绚丽如手榴弹。炸了一个暗堡,桃红色的血雾混着泥土喷出来,就什么都有了?就解脱了?银制勇敢勋章发下来,就可以主宰自己生命了?附骨之蛆。不,是一切,全体,整个世界,随他怎么说,都是附骨之蛆——人如何摆脱自己的影子?可算把他问住了,但是谁又能不被问住呢?他想把药品散着扔在椅子上,却终究扶着椅把站起来,一盒一盒把药规整地塞回纸袋,沿着袋边封好,抓起来,慢慢往回走。他左膝后方的组织好像也出了点毛病,腿站不直。
他又想起了那位检查员。
317号。暗处。风度高雅。深灰色工作服。7粒扣子。暗黄的台灯照在雪白的文稿上。桌面整齐。他一手握着那沓纸的中下部。厚实弯曲的S形弧度。米白的骨节惊心动魄地微微隆起。他站着和进来的他握手。他询问他的编号。他看出他的不稳定。他微笑着偷换概念。他从不关注衣领上别着的录音笔。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挽住他的生命。
317。
一场尊严的死亡。
我还想再见他一面,他想,把一切都问清楚。他依然这么想,坠入一汪全新的痛苦,却不再感到羞愧。

04.

250顺着铁楼梯向上走,头微微低下。他又变得异常谦和了。温雅、细致、体贴、富有教养,很值他半张文凭。虽然不会比检查室之前的日子更谦和。但他想,终究是不一样的。一种是准备,一种是妥协。妥协,媾和,叛徒。他把这几个字嚼烂了咽下去,抵着喉咙的苦涩和恐怖,像咬碎一颗子弹。他又开始厌恶。他有些耳鸣,类似巨大机器内部金属零件碰撞摩擦的声音缓慢摸进。他缓缓在二三层中间的休息平台停下来,速度均匀减慢,仿佛一辆到站的疲惫火车,硕大笨重的车头油烟密布地呼出白色蒸汽。斜上方是三楼、四楼、五楼,五楼就是目的地,深灰色铁制楼梯绷带似的交错着分割天空。某些梯级底部掉漆或生锈,显出红棕色的菱形小纹格,踏出的响声也清脆可喜。摇摇欲坠。他趁喘息的机会向下看去,脚下铺开几千公顷烧裂的龟壳——全是平房,除了他工作的中央塔,像平坦无生气的小腹上耸立一根硕大的阳具,黑黢黢的高塔把视野分割成两半,层层捅开的鳞片状的黯淡无光的灰玻璃漫无目的地反射着阳光。

塔里塔外都是虫子。数千亿个黏糊的黑甲壳搭搭挤挤地在铜色窗户边上蠕动着,吞吃同类的尸体,赶不走的腥臭。但这并不妨碍人们仰望它像仰望太阳。早晨数千万的人从狭小的白平房里匍匐而出,套上浸透汗水、可以自我站立的工作服,走入灰白的工厂。街上密密麻麻地挤着白蚁,阳光一照他们同样灰白的壳上就生了毛。黑色的头发间,有的裸露出肉色的皱皮。塔屹立在城市的东方,居民看不清太阳的全貌。他的工位却在西侧。他又抬腿向上,气息波动着紊乱起来,隔膜滞重油腻地滑动,肺叶灌满黑烟,水泥灰的楼梯在他眼前堆成错落有致的森严梯形。
时隔两个月,他又将在办公室里见到他的上司。他敲敲门,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与250记忆中并无差别,他脖颈肉层叠地挤着,领子显得很紧,后背也被不合时宜地撑起来,仿佛背负一袋瘤子。肉粉混蜡黄,堆积处则闷得发红。上司虚假地扯开嘴角,努力使自己显得和蔼可亲。
“公民250号,为落实……组织……”他曾撞见上司往楼上走,腋下尽力夹着公文包,右臂小心翼翼地摆,锃亮、宽大的皮鞋头笨而迟疑地踩上台阶。隐没在黄色厚脂肪下面的肌肉竭力收缩,滑轮组似的把他庞大的身躯带上13cm,衣服线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为期……”他这样一个人上楼是很吃劲的。刚走了一层半,他的脸就憋红了,似乎膨胀一圈,泥色的唇负气地紧抿,额上冒出许多水疱样的汗珠。“城西及城郊……协助也为监督……”他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前方的脚步声又响起来,先上移后停止,仿佛一个不耐烦的眼神。
“……317号。”
他猛然清醒了。

检查员317号站在门外,微笑着望向他。

317号仍例行公事地伸出手,他便也照做。他的手抖得厉害,出了汗。他该如何再次面对317,对视,还要握手。这是他没有想过的,所以他不知道,尽管根本无需去想,尽管他不断无意识地描摹317的样子,尽管他们真正意义上只见了一面,是陌生人的范畴,充其量算是同事,他还是小辈。他本可以不这么紧张。他不知见过多少人好多面,却连一个编号都记不住,先生,女士,称呼能解决许多问题。可是,317。他偏偏记住的是这一个,给他难堪的这一个,他曾握着317的手把刀锋贴着颈动脉,唯求一死,但317不动手。为什么不动手?生命是那么重要,忽然又变得如此无足轻重,一高抬贵手就轻易溜走,他的生命,那么迅捷、卑劣、自由。他记住了,便忍不住要向后退去,这种难堪永远伴随着他,还有317与外界隐秘的格格不入,他越想越心惊,那诡异的美雅,眼底泛着的熬夜工作的阴影,或许是欲念的阴影。
克制是美德。
此刻,317已经握上了他的手。他的汗不知何时已经干了,传来温暖的触感。
他不禁又一次想,317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呢?
317很快放开了他,没有给他再多想的机会。

出门时,317充分展现了年长者的风度,微侧过身子让他先行。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如蒙大赦般快步走出去,大脑空白。他忘了他确是想见317的,想见他很久了,入眠时紧攥着手。他僵直地下楼,手指抓紧了生锈的栏杆,骨节死白,他太阳穴跳得厉害,仿佛颅骨里又生出一颗猩红的心脏,身后是317带笑的恭维和一下清脆的关门声。随即踩踏梯级的声音向他靠近。轻快、期待、风采依然,这个联邦时代的检查员。他奇怪地走不动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自食其果,随他怎么说,微妙地,317于他已成为一个奇异的符号,死和新生,一面镜子则映照出他自己。他们隔着水银片无声地对视,对我之所为也施于他身。他静静听着,脚下铁板一突一突地跳动,血液充斥其中,锈红的钢纹撑开变形。身处锻造炉铁水的黑色浮渣上。
他突然回身。
317站在上一级台阶,仿佛要触碰他的肩膀。
几根在土黄色建筑用沙上搭起的桦树枝,粗糙、细弱、泛着英勇的灰白,放在液压机黑圆光滑的平台上,漆着黄黑警示条的巨物缓缓下降,耳道填塞着机械的摩擦声,指针滑到100吨。火红的区域。他听见一阵风声,血像电流一样从栏杆烧痕般的铁锈上蔓延着导出去。仿佛督察室的常客,他几乎精神失常,秩序崩塌,认知溃烂,烟草暴戾地燃烧,白气弥漫,扬起一把骨灰,湿臭的水汽在颅缝里蒸腾着喧哗,他颤抖着去抓317的肩膀,没来由地愤懑不已,用力把317拉下一级,抵在栏杆上,语言的分子,字母、笔画、像素点,在他脑中横冲直撞,抄近、猛冲、急转弯、挤入、鸣笛,疲死的内燃机火星迸溅:
公民,不,先生,为什么?你一定理解,我不知道,你……何必?你是?我,我想见你,一直都想!但你,他大口喘着气,全身重量支撑在317身上,把对方平展的制服肩部抓出山陵状的褶皱,再次陷入被剥离的依赖感,他注视着317,头一瞬又无力地垂下,感到人类独有的弹性和生命的搏动。而我,相反地,如此尸骨难收。一滴水正巧落在他的眼睛里,在光滑如玻璃球的表面上滚动,摊开一个湿润的圆;他的喉管也脆化颓败,易碎的灯笼,吹过气声,下颌与肩胛的谷地隆起不可名状的空虚。他徒劳地攫住317,内心填满巨大的绝望。坠入深井。
他短暂地失语了。
317则一贯地温和。他宽容、理解地凝视着250,流露出早有预料的淡淡微笑。他是少有感情流露的。他好整以暇地后靠,抬起手撑住250的肘部,手指顺势扣着对方的小臂,不让其脱力摔倒。他们以跳双人舞的古怪的亲密姿势,悬在7.5米的高空。
冷静一点,他安抚地说,孩子,冷静。
250抬起头。他睁大眼睛,眼眶里滚落两滴泪水。



05.

250见到烧毁一座书山时,第一个念头是他没有什么诗句可以引用了。用典时寻根问底确保准确无误,稷下常见的学者式问题。事实上,这对他的影响似乎也仅限于此。他下班路过的广场上,执行者正在剥皮,你知道,有的人把书纹在背上。他们左脚蹬着死人的髋骨,右脚踩着脖颈,刺刀在肩部重重割下,迸出一片红盘。绷紧的蓝胶皮手套毫不犹豫地在稠血中用力抓,就把皮撕起来一小块。双脚向下踏,左手帮右手,刻黑字的蜡黄皮肤闷响着从母体分离,抛到书山上时犹有余温,成丝的细筋顺从地垂下,血像山泉一样从顶端蜿蜒着分股流下,滴滴答答,在地下积一摊,凝固后红枝的末端掉落腥臭的血渣。按程序从下往上点,皮是最后烧的,噼噼啪啪地闪火星,像放鞭炮。其实也有点像爆米花。他把录音笔插回口袋里,匆忙而平淡地瞥一眼,仿佛获知一场狗咬人的闹剧。他的老师曾说他对仁义道德似乎不太敏感(很奇怪,他听不出一点责备的意思),究其原因是他的论文险些没过政审,还有浮荡的游丝般的风声。又是风声,总没个完。办公室里的深谈,不在回廊的常春藤下,老师说话常是一半期许,一半担忧,面对他时后者尤甚,掺杂着长者对珍爱晚辈特有的小心翼翼的包容,像红炙的炭火里升腾的烟气。对此他报之一笑,没心没肺地自豪,觉得自己是头号厉害人物,怀着见证时代幕布拉开的狂妄窃喜,骄傲地把论文一字未改地递回去:论停战协议落实情况体现的指导思想之缺失。他那时年轻得可怕,老师看着他叹气,只是叹气,对他说什么好呢,他不过十九岁,那么轻慢、热切、富有尊严。他微笑着把门带上,迎接一场学理上的胜利,却不知道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尽管他没有预见未来的能力:前途甜美如蜜,生命一片荒芜。

遗憾的是,他们再没有进一步商榷的机会。在阴云般的沉默中,此事暂且被压下,不久后老师就去世了。听说是肺部出了问题,你想,年纪大了,得些什么病也不奇怪。葬礼气氛沉重,柏木棺材被粉块状的深棕色泥土掩埋,墓穴像一个黑空的眼窝。稀稀落落来了几个人,有的在墓前献花。白百合,勿忘我,还有常见的黄白菊,雨水打在柔嫩的花瓣上,空气中有泥土的腥气。

“他是个好老师,公认的,不是365天全勤的那种好,那样一定人人都会来看他的,而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他让你不想来他的葬礼,是那样的一个人,他让你不想与他告别,不想被逼着证明他死了。葬礼说得崇高,其实就是那么一回事。还有变形的死者的面容和腐臭味,阿辽沙面对佐西马长老的尸体是不是也这么想,我就不管了。他似乎总应该在那里的,教室或者办公室,右手侧面和衣袖被粉笔染白了,桌上的瓷杯还冒着热气,你看着课程表,就能找到他,当然也可以直接敲他办公室的门,如果不在就等一等。他有时候也在邮筒旁边,你如果毕业了要联系他,只需给他写一封信,收信地址填学校就行。他是典型的旧式学者,对理论的理解很精湛,是那种独树一帜的深刻,而且坚持这种深刻。还有一件事,从年龄上推断,他有名有姓,不过从未给我们说过,似乎打定主意要迎接这个随机抽取代号的新世界了,但说真的,记不住自己的编号的也是他,带着我也记不住了。”

一段话就这样凭空出现了,像某种诡秘的神启。词句感人又真实,他有一刻竟要大哭了,但又不知不觉品出好笑的意味来,犹如反复咀嚼卓别林的默片,乐趣像波尔卡舞曲的旋律一样逐步攀升,是一种突然改变以往认知的荒谬感,像粗暴地斩掉鸡头后其淋满鲜血的无头身躯仍绕着你蹦跳扑腾或是悬空行驶、轮子空转的蒸汽机车,混杂着喜感和惊惧。我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我想念他吗?这样情感真挚又温柔?专注、不屑于情感表达,这不是我收到的任何形式的反馈用它们纯真无欺的嗓音齐声告诉我的么?他审视着自己,准确地评估出自己长久以来是个执著激烈的人,现在依旧如此,也坚定地这么认为;然而,这种温存的、有序的、市民式的悲哀也确实显现了,如此明显而令人注意。这样说虽有些不厚道,不过他确确实实受到一式新奇的诱惑。这股违和感在他心头阴森森地盘桓游走,如一条被活埋的巨蛇,墨绿苍白交织的花鳞扭动着与土壤深棕色的坚硬颗粒摩擦,筋肉健硕,巨大的三角脑袋盲目地钻来钻去。他的心脏被戳开一块,钝痛喷涌而出,最终在神经毒素的作用下转化为难以言喻的痒和刺痛。它的刺激愈加强烈,他需要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笑出声来。最终,为了维持自己形象和自我认知的一致性,他还是怀着忐忑的激动和期待,把这种可爱可怜的情绪看在眼里——只是看在眼里。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想大声呼喊,大声欢笑:他并没有死!这是骗局!如果可以,我把棺材盖揭开瞧一瞧——您不会介意吧!看吧,为了忍笑和维持表面的肃穆,他不得不弯下腰,表情扭曲,简直像悲痛得神经抽搐了。

不过,说实在的,他很想把这段话写下来,细节具体而确有其事,多妙,为什么不呢?他还第一次写到怀人类型的片段哪!然而他一直未能如愿。他向来依一种隐秘的标准行事,从稷下出走后更显乖戾,虽时有书写空间,但每每写一两笔,便或觉配色丑陋,或觉纸张粗糙而停笔。这不知何时成了他的一个心病,直到两年后,他打开那个暗红皮面的笔记本。

那时他会想起墓碑上的阴雨天。

他撑着伞,忽然屏住呼吸。橄榄枝般柔绿的死亡在墓碑上摇曳,志得意满地与他对视。“叫天风挽你坦荡地漫游。”他的老师的面容,不久之前才断了气的,在墓碑上缓缓显现出来,仿佛头戴桂冠,永恒的宁静与哀愁完整圆满地注入这一形象,在阴天的自然光下恐怖、庄严、辉煌地闪耀着。按西方的说法,果真是个好天气。细密的悲哀轻柔地笼着这座新坟,学生的眼泪落在地上,爱人拄着手杖,不要人扶;他站了很久,又坐下了,靠着墓碑,黑礼服下摆浸透泥水。

远处传来列队行进时皮靴敲击、摩擦水泥地的声音,还有缓慢拉开拉链般的金属零件的碰撞声,有人窸窸窣窣地翻出证件,和校方得体地交涉。审查藏书的。他晃晃悠悠回了宿舍楼,手撑着脑袋,茫然若失,懵懂、疲软地在门厅的塑料高脚转椅上缩成一团,打起哈欠。过往的影子在他脑中轻灵迅捷地游走,像湖面鹅黄水蓝交织的粼粼波光,那时世界尚未开辟,一切尚可指指点点,他有大把时光在图书馆中荒度,思想的芦苇随风飘摇。他就这样认识了希腊,爱琴海的明珠和蜡制的民主,他不查辞海地明了何谓心旌动摇。有时他会难得地碰碰文学,聂鲁达,J.D.塞林格,凯鲁亚克,血珠样的夕阳顺着书脊滚落下去。背着鼓鼓的背包、骑在旋转木马上的小妹;灰色斑点狗感激地抖动的巨大双肋;记录树荫颜色的年轻作家;迪安•莫里亚蒂;房地产的黄金天堂;不断呕出绿色胆汁的母亲;1930年的秋日森林;穿黑松糕鞋黑色蓬蓬裙涂黑眼影的艺术生。他还不知道这些都要被销毁的,就像不再有亚洲,只有欧亚国。某天一个穿大红羊毛衫的女孩会毫无征兆地走入阅览室,他不知道怎样招待她,只好翻出一盒跳棋,她下得很慢,有时只是简单地把它们摆成一排。他还不知道她也要被销毁的。

一天她和往常一样静静坐着,突然一滴眼泪落到棋盘上。她没什么反应,只是用手指把那滴水抹得渗进了棋盘。然后她开始大哭,像个婴儿,羊毛衫都皱了,怪可惜的。他想安慰她,他没安慰过任何人,特别是女孩子!但他忽然知道他应该怎么做了。他刚要拍拍她的肩膀,她就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她说,你明明知道我不存在。

他不记得当时他是什么反应,但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跟他一起下跳棋了,那些奇怪又有趣的人也再没来过。他很失落,总觉得是他气走了她。

他忽然想给老师打个电话。

有人不耐烦地要他让开,他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笑笑,把听筒放好,换了衣服,然后出门。雨已经停了,夕阳像温吞水一样积在头上。

下午五点,他开始办理退学手续。

编理由的时候他的心脏一阵痉挛。他膝盖一软,手急忙撑住桌角,大口呼吸,肺叶像吹泡泡那样鼓胀,但没有用。都是徒劳,喉管被橡胶塞封闭,窒息,细密滑腻的触感传遍每一条神经,突突跳动的鲜红心脏承受恐怖的挤成烂泥的压迫感。没有人教他愧疚如同一遍遍走过沉默的麦田。他无法呼吸,无法站立,手本能地抱头,缓缓蹲下去,耳边响起金属尖利的线状摩擦声,拉长铜质弹簧松手后的余音游走在空气中,循环往复,模糊不清,紧接着又是空虚的寂静,闪烁着白瓷杯与桌面碰撞的声音。他眨眨眼,听见胶质的眼球和眼眶咕噜咕噜地碰撞,还有睫状肌活动时内部挤压水分的晶莹脓水般,嘶哑地轻声呻吟着,几乎失控了。辅导员从记事簿中抬起头,急忙推开椅子扶起他,孩子,你怎么啦?老师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这种看法,如此这般,他心脏如受重击,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双手紧压着颈动脉。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悲伤。幸运中的遗憾,我们会相继死去,像脱落两颗眼珠。


——然后他问,现在去哪?他说得很慢,仿佛运用一门掌握熟练的艰深的外语。他本来想说现在应该去哪的,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吐出“应该”这个词时存在障碍。舌头贴着上颚,肌肉绷紧,气流飞快通过鲜红的低洼,却不像往常一样发出自然的音节。他不死心地试了几次,还是一样。不过他倒不感到愤怒或急躁,他的炽情在几分钟前宣告售罄,取而代之的浓雾状无力感顺着清仓的红底白字条幅弥漫上来。他在心底掂量一下,又在头脑中把这句话暗暗预演一遍,这才发问——幸亏317专心走路,没看到他的窘境。317道,城西和城郊。上司指派任务时明确说了,他不打算问为什么250没有听见。250如梦初醒,他尝试挽回地说,我是说现在。317略略沉思,随后从口袋里掏出证件,我想应该去申请调一辆车——你或许需要准备些什么。调查证?笔记本?衣物?明天出发,但没有规定出发的确切时间,约定一下可能会方便些。250不假思索地回答,早上八点。

317心照不宣地微笑。

我在哪里能找到你?他问。他本来可以说在哪里见面的,250不满地如是想。

中央塔大门边。250没有看他,略一停顿后补充道,让所有人盯着我上你的车。

317眨眨眼睛。

聪明的孩子。



06.

他看见317的时候,雨渐渐下得大了。F城不常下雨,特别是五月下旬的休息日,街上的人稀稀落落地走着,漫无目的,偶尔看看天,再看看印上斑点状水渍的地,神色茫然,目光透出混沌的惊奇。隔着昏暗的雨幕,他忽地望见一个笔挺的熟悉人影,一管镇静剂当即推入后颈。317果然在约定的地点等他,衣着得体,撑着伞,颜色是庄重的黑。他见250走过来,礼节性地微一颔首,把伞让过半边。长柄雨伞,携带不便,也因此早已停产。对于重效时代的佼佼者是很大的疑点,250想,左手不自然地插在长外套口袋里,但没有多问。这种名不副实的错位感使他难得放松下来,并隐约觉得这样的微妙细节正是取得他信任并维持他们关系平衡的基础,因此在打破与否的问题上,他奇异地不同往常地安于现状;他也不习惯接受别人有意递来的信息。再者,他又飞快打量检查员,尽力使自己不被察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副装束与317的确相宜。他移开目光,感到莫名的赧然。

调来的车就停在路边。车标被暴力卸掉,光秃秃的铁皮像大理石定格的波浪那样扭曲变形,但还能看出是辆时代印记。军绿色的车身生锈掉漆,裸露出的暗沉色块像蜥蜴的表皮,保养良好的车有另外的用途。所幸性能依旧良好,317说。众所周知,习惯比阶级还要稳固,技术的革新难以动摇,因此驾驶旧时代的交通工具似乎成为一种无师自通的技能。250理所当然地走向副驾,数次尝试拉出安全带未果后(317无声地微笑,还是被他瞪了一眼),略微不悦地向后仰去,顺着车子发动时的惯性靠在表皮斑驳的土黄人造革靠背上,偏过头盯着印满扭曲条状水痕的车窗,又瞟了一眼后视镜。


道旁的房屋明显变得稀疏时,一把左轮手枪顶在317的太阳穴上。

250左手稳稳举着,没有扭头看他,而是盯着前挡风玻璃上317的倒影。他说:“或许我们应该谈一谈。”


“好。怎么谈,谈什么,都由你定。顺带一提,小先生,这样可能是打不准的。”

250冷笑道:

“这不是您应该考虑的问题。”

“当然,当然。因为枪里没有子弹。”

“您若感兴趣,一试便知。”

317显得很从容:

“看来我猜错了。”

他仍娴熟地操作着方向盘,突然向右急转弯,在一个破自行车棚的檐下停了车。

250挑衅地微笑了一下。想杀人灭口吗?他想,就等这个时候。

“不,不,”317说,“我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让你把枪放下。你知道,我们可以很和平地谈话——你是个和平主义者,文章写得不错。论文,不,檄文的事,280在信中向你致歉。”

250把左手插回兜里,目光灼灼地直视着317:

“您想要什么?”

317微笑:

“我也曾在阿卡狄亚生活。”

“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您要什么?”

317望着250,再次流露出那种奇妙的美雅,或许不自知,或许自知。

“一个学生。”

“什么?”

“我是说,一个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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