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

和 @逢安 同学的联文!两个乐子人的发疯产物,没有十年脑血栓写不出来这玩意,很雷预警,现在跑还来得及!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忘川的彼岸花依旧开得炽烈夺目,鲜红的花瓣交织为一片血红色的冥花之海,在阴暗的黄泉路上绽放出夺目的光华。


  踏过残花,置身彼岸。


  阴湿沉重的鬼气并不能遮掩他身上的出尘之势。黑衣老翁独自伫立,在铺天盖地的艳红中格外夺目。


  黑红的颜彩华贵而诡谲,他手中提着一盏幽幽放光的魂灯,灯火摇曳,舔舐着冥府无边无际的夜。


  不知他念了句什么,魂灯蓦然放出盛大的异彩,霎时,一道绛紫霞光冲破了忘川阴暗逼仄的天空,星辰与光芒融合汇聚,化为一道光柱归于魂灯之中。


  


  “世人皆道梦醒无痕。”


  那位老翁在忘川河旁徘徊已有数十年了。黄泉路上来来往往的鬼灵几乎都见过他,唏嘘叹道又一个苦等的痴心人。


  他姓甚名谁无人知晓,唯独执念深重的怨灵却认得他。这也算忘川河一条离奇的传说——徘徊在忘川的老者,能编织一场人间的美梦。


  孰真孰假,怕是也难以说清。听闻他脾性古怪,想要体验一次重返人世的梦,需得与他辩论一场。少数几个尝试的鬼灵无不都悻悻而归,因此这老翁究竟是否能织梦,梦中是何情景,就不得而知了。


  忘川河畔的日子平凡而又枯燥。摇曳的彼岸花渲染出一种诡异而又平和的寂静与寥落。鬼灵大多不会在此停留,唯一能带来几分热闹的只有凡间魂魄去往奈何桥时,将轮回前的记忆与旁人诉说。


  今日却有些不同寻常了。老翁蹒跚地迈向忘川河畔,那里站着一位鬼灵,似是等他很久了。魂魄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颤栗,那是他逃脱不开的前缘。


  “你不愿去轮回?”他开口说道,声音带着数十年的沧桑与嘶哑。


  “我执念太重,倒不如来此处寻个痛快。”他轻声答道。


        老翁看向他在忘川河上的倒影。河水翻滚,污浊的浪花拍打在水面,只能觑见一抹漆黑的人影。


  “听他们说,你能织梦?”


  老翁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低沉地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不作言语,老翁却似笑非笑般地道:“魏国称霸,兼并诸侯,一统大周?”


  那鬼灵带着些许困惑与震惊地看着老翁。


  老翁的手中蹿出一缕蓝紫色的冥火,绚丽而旺盛,在忘川永夜中格外瞩目。


  “我等你很久了。”他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国相。”


  “你想入梦?这不难……这梦里有辉煌悠远的大梁、壮丽辽阔的邯郸、权谋与阴暗交错的风云诡谲的朝堂……你来做这梦中人,国相。”


  那缕鬼火蓦地化为一盏玲珑精巧的魂灯,幽暗明灭的光芒渐渐扩散,霎时紫光冲天,席卷一方夜空。鬼灵怔怔地望向那道光芒,不知思索着何事。


  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清越的铜铎之声,紫光朝二人处而来,蓦地光彩大作,迷人双眼。


  “让我来为你编织一场……惊世骇俗的美梦。”





  清晨,惠睁开眼,发现身旁有一个枕头。他尝试回忆他为什么来这里,做了什么,身边的枕头属于谁,人类历史上的经典三问,每个自命不凡的人都问过自己,但他绞尽脑汁,还是一片茫然。大概他就是那个自命不凡的人,这没有引起警戒,反而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他半侧过头打量着这间屋子,头发贴在脸颊上,毛茸茸地发痒,在这轻微的痒意中他像病人一样舒适而无可奈何地躺着,如同水生生物一样观察着上空的一切。


  窗明几净,阳光在细小的尘埃中结成束,透过窗棂盈盈流泻在地板上。惠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对于一个刚从漫长舒甜的睡梦中醒来的人,这亮光还是太强烈了,所幸他适应得很快。房间陈设简洁而富有生活情趣,靠窗的案上是一盏精巧的人形铜灯,一边堆着几卷竹简,又有一张在中间斜斜铺开,毛笔随意地搁在上面,仿佛主人写到一半忽然想起急事,丢下笔,匆匆把竹简往前一推,便起身出门去。桌案的一角供着彩陶瓶,瓶里插着一束明黄的蒲公英花,花茎短而柔软,不能触及瓶底给它支撑,是以屋主松松地把它攒在瓶口,金黄柔细的花瓣互相推挤,团成拱顶状,与流动的阳光融为一体,如喷如溢。就是这个花瓶使惠确信这是位姑娘的房间。彩陶瓶边是一些精巧的小摆件,似乎是玉制,形态各异,不拘行列地陈着,在阳光下发出柔和的白光。


  他想再看得清楚些,于是半支起身,柔软的白色被子从他上半身缓缓滑落。他被这样的温存击中了,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一转头,大而圆的铜镜里清楚地映出他的面容。这无疑是一张年轻人的脸,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但此时却被茫然和疑惑占据了。铜镜下是半开的梳妆匣,一柄雕花木梳随意地扔在小桌上,梳齿断了几根。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植物汁液的气味,如果留神,还会闻到一丝缱绻的胭脂香。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急促而迅捷,夹杂着佩环声。


  一位年轻姑娘出现在门边。她身材娇小,体态轻盈,浅黄色的衣裙典雅适体,如果他没有丢掉记忆,应该能辨认出这是三晋时兴的款式。她手中握着一卷书。她进房后本放轻了脚步,见到他醒来,面上的轻愁瞬间不见了。她把竹简往案上一掷,扑到床边凝视着他,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话。


  他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也讲不出话来。刚刚心里预演的话术完全失效了。沉默在他们之间缓缓流动着,她的表情很复杂,欣喜和悲哀混杂在一起,有一瞬间他甚至看到她的棕色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不过她很快就收拾好自己,凭借着年轻女孩几乎不可能拥有的自制,勉强冲他笑了笑,拍拍手,向门外曼声唤来侍女,服侍他洗漱。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总觉得他已经了解她很多了。


  ——事情好似不该是这样的。他心里忽地划过一道光,却飘忽不定转瞬即逝。只一瞬,他便按捺下这个念头。


  他想张嘴询问些什么,姑娘却笑着以她的纤纤玉指抵上他的唇:“莫要多问,就当是我给的一份惊喜。”


  惠疑惑地望向她,她澄澈明亮的琥珀色眼眸中盛满着欢欣而希冀的色彩,仿佛在等待些什么。


  直到一位侍女匆匆忙忙地上前对她耳语了什么,她方才转头对惠道:“告诉他便是。”


  那侍女便朝他盈盈施一礼,道:“有客人请见国相。”


  “何人?”惠话一出口,头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的身份就是她口中的国相,而他的脑中却理所当然地告诉他事情就该是这样。


  “是一位自称张子的士人。”


  张子?惠方听到这个词,铺天盖地犹如海水的记忆猛烈地倒灌进他的脑海,关于张仪,关于他的学说和论辩,独独没有关于他自己和张仪的渊源。


  “那便请进来。”


  他又低头整理了衣襟,确认自己的仪表完美无瑕,才跟随侍女步出屋门。那位姑娘满面笑容地走在他身后,却又在他走到正堂时止住了脚步。她对他盈盈一拜,就快步与侍女一同离去了。惠只身站在大堂的门口,强迫自己忽略尴尬的感受,进了殿内。


  正堂中静立着一位老者,他已近中年,但看上去仍是精神矍铄,颇有几番文人风骨。惠见到他,心中不由得生起了几分烦躁与无奈,他一边打量着他一边默默地想:自己以前和他关系不好吗?但他的脑中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空白,所有动作与反应似乎都是下意识地做出来一般。


  “张子来此,有何贵干?”


  张仪煞有介事地对惠作揖一礼:“国相如今可谓风光无两,万事顺意哪。”


  惠只觉得他的话语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诡异。


  只见他又继续絮絮道:“要我说国相,汝此行风险甚大,在未摸清秦局势时就贸然趟赵王的浑水,可谓审事不清哪,不如放弃汝那荒谬学说,来咸阳为秦王尽一份力……”


  惠未曾多想便脱口而出:“张先生身为魏人,却为秦王效忠,又是有何意图呢?”


  张仪只是笑吟吟地抚摸着他根本没有多少的胡须,道:“此言差矣,这乱世之中,何来国别之分?”


  “再者,仪替人谋划,不过为名利二字而已。若魏王或赵王亦能向仪报以名利,那仪效忠的便是合纵一方了。”


  惠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突兀的想法:张仪的阵营,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但是,他真的有这么容易动摇吗?


  “魏王能给你的,不少于秦。”他决定尝试用辩论技巧来说服他。


  但张仪却很爽快的应了:“仪拭目以待。”


  惠突然有一种没来由的失落,他说不出原因,许是因为他期待的辩论落了空,许是因为张仪的反应远在他意料之外,而他对张仪的印象只是一团混乱模糊的噪点。


  这个张仪,似乎不太对劲罢。


  今天休沐,有客来访自然是以私人身份。他推测着官服只是他的个人习惯,或者他工作拼命,即便休沐也要处理公事。张仪为秦相,若真有投靠合纵的念头,目前也只能与山东六国暗通款曲。惠虽不喜张仪的为人,但按理说,应该请张仪留下来用午饭。何况,刚刚张仪的表现与记忆中大相径庭,应该尽一切可能探听情报,以做出最有利的决策。他暗中叹了口气,准备吩咐仆人置酒,但张仪却说他还有要事在身,匆匆告辞了。


  客人刚走,她便从屏风后灵巧地转出来,愉快地盯着他看。这目光虽大胆,但并不让惠感到无礼,相反,他也笑起来。他并不介意她听去谈话的内容,大概她已经这样很多次了。她身上珠饰琳琅,方才隐匿时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惠不禁又添了几分好奇。但是,他不打算询问她的身份。他和张仪言谈自如,却对她这个亲近的人毫无印象,即使是疾病的缘故,也是十分难交代的。他不愿让她失望。他准确地捕捉到了他苏醒时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悲哀,难道是他之前给她造成了极大的麻烦?如果他再失去了记忆,不知者无罪,压力便都由她一个人承担。想到这里,惠下定决心,暂不对她坦诚相告。能想起张仪和政事说明他恢复良好,接下来只是时间问题了。


  她眼中的揶揄消隐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她说:“要不要出去走走?”惠答应了。他想,多接触外界大概有助于恢复,二来,和这位聪慧的佳人一同漫步,也是一件美事。他自苏醒后还没有踏出大门一步,若有若无的幽囚感一直困扰着他,虽然他平时公务繁忙,大概也不常出门散心,但他此刻无疑是渴望呼吸新鲜空气的。


  他换下官服,顺从地跟在姑娘后面。她迈出大堂,轻巧地走下台阶。暮春时节,庭下花木葱茏,蜂蝶嗡嗡乱飞,阳光下,梧桐树阔绿的叶子清澄透亮,浓密的绿荫里间或传来几声啼啭。树下设着黑檀琴案。不远处,紫丁香垂下花结,香雾氤氲。惠在大梁为官,这样的景象按理说见过很多次了,但他仍自然而然地感到惊奇,并为此心头一热。她就走在惠前面,正是游春的年纪,却自顾自走着,似乎没有被分去任何注意,一心要把他带出去。她乌黑的发鬓间,金笄上的雕花静静地闪烁。


  他的宅院闹中取静,离中央大道只有一巷之隔。不多时,他们已经身处大梁的街道上。


  人流如织。街边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他们走过糖人摊,酒肆,茶坊,香料铺,泥人铺子,木雕小摊,身边是响亮的报价声,而后是刀币哗啦啦的碰撞。卖首饰的摊子上满目琳琅,旁边摆着铜镜,爱娇的少女正俯身到镜前,将笄一根根试过去。街对面,占卜的老巫医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龟壳。忽然一阵铃响马嘶,她机警地拉住他,行人纷纷避让,挂着铜铃的马车从街道中央匆匆而过。回过神来,她恰好握住他的手。远处正办红事,锣鼓喧天吹吹打打。鲜果的幽甜,糖浆的金黄,木料的质感,尘土的气味和刀币的碰撞声一齐涌向他,冲击着他的五感,一切都是那么鲜活而生动。一股久违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忘却了丢掉记忆的事情,只觉对这座城市无比熟悉,在这个如梦似幻的季节,大梁城向他欣欣然张开怀抱,万物圆融一体,在四月云雾般的阳光里缓缓浮动着。


  休沐结束后,惠照例去工作。他已完全接受相国这个身份了,他的智识和判断力足以与之相称。另外,失去记忆也给他抹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顾虑,使得做决定时轻松不少。


  这两年局势出奇有利,他得以每天处理完公事就回家,和她对坐在案边聊天。她喜欢聊一些跳脱而古怪的东西,比如人有怎样的死法才能复生,梦蔓延的边界,时间的逃逸,诸如此类。他不会主动提起,但每次谈都会快活地微笑,在这时他就会觉得他和她简直太熟悉了,和这些话题也是旧交。她是个出色的速记员,对话间迸发的妙语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形式灵巧而迅捷地呈现在竹简上,像是暗号,又像是密码。


  偶尔他太忙,回家路上已是万籁俱寂,仆人在宅邸门口挑着灯为他开门,她会披着毯子来迎接,在橙黄的光晕中欣喜地笑着,又困倦地眨眨眼睛。就寝时,他会一边摘下发冠,一边向她低声抱怨遇到的一些困难。他感觉她懂得他。事实也大多如此,她会提出一些玩笑般的主意,使他会心一笑,但有时真能奏效;除了几次她主动请缨为他脱冠,结果无一例外扯到他的头发。他则默默无语,苦不堪言,皱着眉头握住她动作的手,手忽然一颤,她恶作剧成功般大笑出声。


  和她相处得越久,他就越熟悉一些她的小细节。譬如说,她行动时总爱扶着什么,譬如说仅有他们二人对坐,她懒得去唤侍女,跳起来为他倒茶时,会轻轻扶一下案面。她站在门边时,只有右手会拿东西,左手虚虚搭着门框。某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他故意一下拉开床幔,她从床上坐起来时眯着眼睛,左手撑在身后……有一回他打趣说她简直像个老头,她一愣,然后纵声大笑,笑声惊飞了窗外的鸽群。以及,她有一只绞丝白玉细镯,总想着戴又忘了,她为了提醒自己,从梳妆匣里移到匣外,又从匣外移到案上,几天之后,他瞥见那只镯子被推到了一角,浑圆的玉圈里套着几个白玉雕的小动物,有玉蝉,玉猪,玉鹿,还有一个长条状的是蛇或者龙。


  惠并不是个不明事的,两年的相处已经让他猜测出这位姑娘的身份,但由于记忆的原因,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尴尬的话题。他知晓了她的名字是袭,故乡是在远方的邯郸。他想去了解她的身世,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精力放在天下局势和魏国政事上,但即使他不去操心,魏的实力依旧逐渐强盛,隐约有成为六国之首的势头。府上鲜少有客,张仪的拜访倒是让他惦念了许久。秦依旧不改霸道作风,打打杀杀也赢了几仗吞了几里地。


  他的记忆有时会恢复一些,让他记起各国国君,朝堂间的各种奇闻异事。但心中依旧觉得他该有个可以谈笑论辩的老友,而不该是如今高处不胜寒的国相。他试探性地问起姑娘,她却毫不在意地一笑,说张子也算是一位罢。她也很善于论辩,会故意提出一些荒谬的辩题让惠无计可施。他打趣说她若为男儿身,定是百家争鸣中最为瞩目的星辰,而她却反常地沉默了下来,目光里沉寂着毫不掩饰的悲哀。


  ——诡辩罢了。她这样说。


  


  近一年后他再次收到了张仪的邀请。此次他是作为秦之来使出访魏国,但却以私人的身份邀他于一间茶坊相见,若有张仪的支持,魏的统一大业也能多添几分助力,所以惠于公于私都应了下来。


  约定的茶坊并不远,他选择了步行。街道繁华依旧,路上行人匆匆自他身旁走过,只是在一间并无多少生意的破旧书摊前,他不慎撞到了一位白衣老者。他忙声道歉,而那老者定定地瞧着他,一双锐利如鹰的瞳眸让惠生出几分怯意。他复欲开口,老者却不甚介怀地一笑,摇摇头走了。此时一阵空落感如潮水一般涌上惠的心头,他想要去追,老者已消失于人群之中。


  与张仪的会面比上回要好出不少。惠不再处于尴尬境地,自然而然地施展了他长袖善舞的社交技能。这位秦的座上宾依旧笑眯眯地与他协商,至于条件嘛……


  “仪一直都很惦念魏国国相之位哪。”


  惠都有些佩服自己的耐心了。这种脾气究竟是怎么磨出来的?那位姑娘不像是会让他这般抓狂之人。任凭他好话说尽,张仪也决不松口:便只要魏国相之位。


  惠见一时也谈不出结果,就先行告退了去。回府路上他思绪重重,那位娇花解语的姑娘、擦肩而过的老者、装模作样的张子,亦或是对他笑脸逢迎的众臣与极好说话的魏王……好似每个地方都诡异地正常,令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到底是他思虑过重了么?他恍惚了片刻,就见姑娘已立于府门前。见到他时,眼中几不可见地划过一道光芒,很快便消失了。这日夜晚他见到她在摆弄一座平平无奇的灯盏,他走上前细看却发现这盏灯结构巧妙精致,核心处透出几分莹莹的紫光,如梦似幻,绚丽非常。惠意图伸手去碰,姑娘却前所未有地快速收起了灯盏,莞尔一笑问他今日政事如何,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话题。只是她素日里温柔含笑的双眸,此时却如古井无波。他无意探听她的隐私,便也没有多想。他摘下冠,一边听得她讲刚才那盏灯是她的嫁妆,一直放在库房里,今日闲来无事去整理才发现。这反而勾起了他的兴趣,他说:“为什么不能给我看呢?”


       她微微一笑:“上面附有法术,女子碰触了还是女子……”


        “男子呢?”


        “会变成女子。”



       惠终究也没有把国相之位交出去。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样做会招致祸患。幸运的是,张仪也没有过多纠缠。谈不拢的代价也没有惠想象的那么大,或许上天偏爱魏土,魏的国力逐年增强,几可以与秦相较。


        但是,她的身体却一天天衰弱下去,面上忧色也更深。赵国还是不温不火,虽然上下也算齐心,但君主才干平庸。像一棵被移栽的植物,她开始偏爱凭窗远眺,望着窗外的鸽群发呆。她的食欲也减退了。而且,她更容易改变主意,早上讲要出门,到了傍晚拉车的马还在门口烦躁地嘶鸣。惠想办法给她解闷,她对小玩意儿倒是有兴趣,但兴趣往往只持续一阵,又恢复到那种沉静的忧伤之中。惠觉得这是某种不祥的先兆,暗自担忧,她却若无其事,似乎完全没有把身体机能的衰退放在心上,仿佛所有她这样的年轻人都会有这么一段经历似的。


        她终究是病倒了。惠匆忙赶回家时她正平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睁开眼,勉力向他笑笑,低声呢喃了几句。惠凑过去听,却听不懂,她说得急促又模糊,像喝醉了一样,偶尔有几个能辨认出的音节,他虽熟悉,却一点也不明白。他想那可能是她故乡的语言。这时她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对他说唱支歌给我听吧。他想到今天的宴会上奏的雅乐,低低哼唱起来。她轻轻摇头,疾病已蚕食了她大半的神智,很多时候就像小孩子一样。如果是平时的她,肯定会暗暗记下来,找个时间有样学样地唱着调侃他。他换了一首,还是雅乐,她仍是摇头。他又试了几首,都不行,最后他近乎绝望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民歌,他记不清从哪里听到的了,只有曲调,歌词已经散佚了。她在听到第一个音符的时候就开始流泪,泪水有的消没在绣枕中,有的就干在面上。也许这首歌足够古老,那时他们的母国还亲如兄弟。惠到后面记不清曲调,于是又重头开始唱,她一点也不介意,迷茫地望着床幔,沉浸在回忆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段唱完了,她如释重负般缓缓吐出一口气,阖上了眼睛。惠起身去探她的鼻息,又摸她的脉搏,颓然跌坐在地。恍惚之间,他竟觉得此时逝去的是他自己,而她就好端端在一旁站着,以帕掩面,伤心欲绝。


        忽然,一阵清风吹过,卧房里积郁的药气和熏香顿时散得干净。侍女们不知何时已悄然退走。门窗大敞,月下中天,一白衣人飘然上前,目光清泠泠朝他一掠,叹道:“痴子,还不醒转?”


        惠如受当头棒喝,悚然起身。华宅死尸早已不知去向。他置身于忘川河畔,茫然四顾,满目荒凉,面前的老翁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灯盏,灯中余光未散。



        把灯放在床边并不明智,有整夜难以入眠的风险。且不论是否会烧到床被,单是燃烧不时发出的噼啪声也够烦人,何况,他的床在窗边,要是真有点夜灯的习惯,月光难道还不够吗?今夜又是个难得晴朗的夜晚。但他却睡得格外熟,格外香甜,表情是全然放松的,连劣质灯芯燃烧时升腾的怪味也不能使他皱起眉头。这么说,今天的确是个特殊的日子,连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头,他在今天比在之前的任何一天都要可爱而易亲近。不过,这可能更是他个人的原因,谁能说一个人在想着美好的事情时,心情不会变得美好呢?比如说,一盏造梦的灯……他清醒时对这个理论嗤之以鼻,但在睡梦中却热切地拥抱它,尽力去迁就它,梦是潜意识的反应,而他的潜意识真是如此的吗?这时他醒了,四肢冰凉,仿佛刚去极寒之地游历了一番。


        他如仍在梦中一般,朦胧地四下看看。月光如雪。窗棂破旧不堪,原本的棕色在月光下褪成了沙土色,上面斑斑的油渍隐约可见。床边放着个四方的木凳,凳子上没有衣服,只有一盏油灯,在静夜里悄然摇曳着橙黄的亮光。四面家具摆放有序,半明半暗中从底部生出幢幢的鬼影。这个老头躺在这个他竭力掩盖破败之气的小屋里,翻了个身,想要继续之前的梦境。但人老了,一醒便很难睡着,他必须习惯这一点,因为比起从午夜枯坐到天明,哄骗自己入睡的感觉更难忍受。他辗转一会儿,支着爬满皱纹的手臂坐起来,靠着墙怅然若失。直到天亮,他什么也没有想。


        梦境在他清醒的时候延续了。他回到了一些时刻,它们色彩鲜明,情感浓烈,散发着青春的甜香,漫长的时光没有磨去它们丝毫的光彩,只要他站在记忆的端口望去,仍会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呼吸一窒。它们从他身边像薄翼的仙灵般轻轻掠过,汇聚到远处一条银带般的长河中。他眨眨眼,视野愈加开阔明晰,尽管时间带走他机敏头脑、巧辩唇舌的同时,也卑劣地偷走了他的视力,但一幅画卷仍清晰地显露出来,这画卷不在他的眼前,而在他的心里。他看得那样清,以至于过去亲眼所见的一切,都仿佛在烈日下曝晒三日,因灼热而扭曲,因刺眼而失真;以至于他觉得一切都可以是虚假的,唯独这个场景是真实的,他辛辛苦苦地活着,一辈子,只看到了它,也只需要看到它。远处草地青翠,河面清波荡漾,辽远的天穹中升起一弯新月,向万物撒下乳白的轻纱。他又低头看看床边的灯,在微弱的光线中回味着刚才的美梦,回味着如新月般短暂的幸福,内心泛起苦涩的温柔。忽然,他微微地笑了,水样的悲哀缓缓流进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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