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末日AU


“烧书吧。”他平静地说。我冻得头脑发晕,只能把音节一一记下,再回想几遍,半认半猜地理出意思。哦,书,我想,导航是个只会说大话的花花公子,甜言蜜语勾勒出丰美诱人的补给站,实地只有四壁得以栖身。他不等我回应,就起身推开简陋的木门,身影匆匆没入暴风雪中。他根本没想征求我的意见,我在心里抱怨,这是通知,不是商量。虽然他的确有这个资格。但后来某一刻我突然想通了,他是怕他自己反悔。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当时冷得不太清醒,有些事情总不能很好地理解,有些话也记不清了。

门外不远处就停着运输车,要想达到目的应该很容易。但他却去了很久。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表因低温已不能工作,总之是一个令人担心的时刻。我忍不住站起来,向门口跑去。不想手刚碰到门把,门就从外面打开,他看着我发怔,齐人高的书散了一地,显然是被我吓到了。我连忙手忙脚乱地连书带雪拖进屋里,抱歉地等着他的埋怨。

可他并没有。他细致地抹去书上的雪,把书聚成一堆,平装书只需翻开,精装的则要拆去书封壳,织品或皮革,丢在地上一声闷响。我给他打下手的同时扫一眼封面,都是哲学专业书籍,作者是同一个人。难为他一个前哲学系的学生了,虽然我学文学,还要感谢他是伊夫林沃和劳伦斯的救命恩人。他察觉到我探究的目光,简单解释道:“我的老师。”我想说你不怕这是孤本吗,但木已成舟,又怕惹他难过,只好闭嘴。他忙活一阵终于点着了,亮红与灿金交织成一簇,在雪白的书页上鲜活地跳动着。窗外呼呼的风声似已销声匿迹,只留下火苗舔舐书页的声音,沙沙,沙沙,像风吹起碧绿的一片海。他抱膝怔怔地望着火苗,突然痛哭起来。眼泪因为生了火,没有瞬时结冰,而是落在军大衣上,小部分缓慢蒸发掉了,大部分蜿蜒地冻在上面。


他——运输兵250号,这次承担的是运送图书的任务,从临淄稷下学宫到邯郸地下城。从地名就可以看出,这实在不轻松。到底是何等的艰难呢?有的无法描述,有的不能明说,总之各国首脑求书心切,运输部的装备胜过特战队员。他这次来,枪械就把运输车内空间占了一大半。大概是基础设施建设和稳定社会秩序方面投入过多的缘故,由于人手不足,这次只派出三辆车,而其中两辆已经折损。他没有辜负首相的一片苦心,虽是未能抢占先机,但凭借赵国人天赋般的优秀枪法,打爆了竞争对手的轮胎。狙击转而变成激烈的近身格斗。一柄淬着神经毒素的匕首挥向他的双目,他神色一凛,子弹轻巧地没入那人的眉心。他就这样向我快慰而怜悯地描述战局。我们把两车并排停下,在对手车上肆意妄为的感觉给我仿佛亚历山大东征一样的快感,极大地抚慰了我被辜负的英雄情结:烈火熊熊的大厅里,眼睛像绿宝石的姑娘双手被缚,娇怯无力地等着我——或者拯救她,或者占有她。我出神的时候,他从容地挑拣着,把用通用语言写着的工程学论文扔到一边,把宝贵的空间留给柏拉图、斯宾诺莎、卢梭、黑格尔、维特根斯坦,不可忽略的还有哲学院几十年的心血。我望向他,他一挑眉:“我们来晚了。”我说,我不是说这个,我请您考虑再加上一本罗伯特瓦尔泽,看在我是学文学的份上。他说好啊,于是把枪支弹药全部抛下,腾出大半空间来放我心心念念的赫胥黎、约翰勒卡雷、辛波斯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惠特曼,当然还有托马斯沃尔夫。最后的幸运儿,一把精巧的左轮手枪由他佩在腰间——意料之中上满了膛。要知道,我可是个和平主义者,他笑道。

就这样,我们载着一车文科生的梦中情人踏上归途,车轮碾着雪和血吱吱地响。我们终于有了悠闲的资格。他放松而熟练地驱车在道路上穿行,仿佛已千百次走过这条路。有时他会指给我一些有名的造物,图书馆前的金色维纳斯雕像、雪白的仿古喷泉、爬满常青藤的宿舍楼、哲学院前的九十九级大理石台阶,都蒙在雾气弥漫的冰里,只能看到模糊的色块,它们的幻影在四面八方的来客心里长久驻留。一次他示意我往右手边看,高耸入云的科林斯式立柱中间是一片寒冷的空虚。他说,他的老师的灵柩就是从那里运进来的。然后他顺理成章地讲起一场葬礼,办得很仓促,大多数师生都已转移到地下城里,只有几个冒险的学生留了下来。他们不太懂得令老学究颔首的礼节,遗体手中握着红玫瑰,棺前的鲜花是向日葵,有人带来MP3,放起蓝色多瑙河。后来这逐渐演变成一场狂欢,他们把礼堂里到处张贴的安全标语撕掉,把桌子拼到一起,男同学开香槟,给姑娘们倒上可乐,大家都被紧张和恐惧折磨疯了,那些不该有的风流心思也就顺水推舟,你的眼神贴着我的唇。耳鬓厮磨间寒风隔着玻璃窗声势浩大地游走。他们相拥着跳了一夜舞,插曲是喝醉的人摔了玻璃杯,高喊“敬死亡”。第二天清晨,他们冒着趋于严寒的天气抬棺上后山,把老师埋在山顶的月桂树下。那是个好地方,他说,可以看到远处的洗心湖。当时他们眉尖发上结下薄霜,整个湖面也已结冰,似乎隐隐传来濒死的鱼钝钝的撞击声。不过日出依然美丽。广阔、明净、洁白的冰面上霞光流转,让人忘记寒冷和忧伤。

几分钟后美丽的维纳斯又在向我们招手了,我意识到他带我兜了一圈。我最后一次回头,敌方的运输舱大开着,供温系统的电力已经耗尽,风无情地灌进去,和稷下学宫窗户破损的阅览室没什么两样。


诚实地说,我还是很感谢这次任务的。在陆上居民进行撤离的时候,我和家人失散了。或者更准确一点,我的准入证不知被谁剪碎,就塞在原带的皮套里,当我在人流拥挤的接引点被要求出示证件的时候,命运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切口极为整齐,且精准破坏所有重要信息,明显不是一时冲动而为之。这是我在滞留期间唯一确定的事情。但现在纠结又有什么用呢?当时我蜷缩在狭小的公用庇护所里,因缺少食物和极端天气而眼前发黑,接着是头部触地带来的疼痛和甜美的黑暗。后来我睁开眼,就已经在一辆大型运输车的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车里很暖和,身着赵军蓝红制服的青年板着脸递给我一袋压缩饼干。

毫无疑问他救了我。但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事实,包括我的感激,表现得倒像我的杀父仇人。在最开始的两天,除了必要的交流,我们甚至不说一句话。他不停尝试联络总台,想必是要解释我的情况,以及尽快扔掉我这个负担,但感谢恶劣天气,迟迟没有成功,电流声占据大半沉默的空白。于是我们不得不面对必须长期相处的局面。我开始把它看作长久的煎熬,但很快事情就有了转机。当时我们途经补给站,他下车接好油箱,然后抓着积雪的门把登上驾驶座,在车里等着油输满。我偷偷拿余光看他,那时我太怯弱,还不能承受一次四目相对。不料他却先开了口。

“我向您道歉。之前我一直冷落您,这在当前严苛的环境条件下是不合适的,还或许给您带来了困扰。这和我个人原因有关。但为了表明我道歉的诚意,我这里不多做解释。”

他说得突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侧头看我,见我没有回应,轻笑一声,混杂着尊严和失落。我心里大急,忙说:“没……没有!是我给您添了麻烦。”他神情缓和下来,我长出一口气,思维正放松间,不知怎么一句话从嘴里溜出来。

“我给您念首诗吧?”

话一出口,我便暗道不好。这不免太过唐突。正待说些什么来补救,他却微微笑了。

“好啊。但现在我得专心开车。这段路段情况很复杂。预计今晚7:30我们会到达位于前方260公里的补给站。到时候我定洗耳恭听。”


于是我终于发现他是个很开朗的人。

他会给我讲冷笑话,却总是自己抓着方向盘笑得前仰后合,把车开成醉驾的水平。他讲稷下学宫的趣事,窝在图书馆门前的瘦骨嶙峋的猫,狼吞虎咽地进食,却总像枯叶一样干瘪,尾巴拖成长长的黑线;有人被论文折磨得痛不欲生,指着窗外的喷泉拿贝克莱打趣;小伙子攀上女生宿舍楼墙上碧绿的爬山虎试图效仿罗密欧,从半米高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甚至没唱完一段情歌,我愿与你相伴,到日日夜夜戛然而止;他的老师谈尼采时顺便开讲诗歌鉴赏,当钟声悠悠响起,我不禁悄悄思忖:我们全体都滚滚,奔向永恒的家乡,讲赫拉克利特时会不自觉带上情歌的调子,因为实在好听,学生们对视一眼,谨慎地默默保守这个秘密,下课神神秘秘探讨是罗生门不吐不快还是雷克雅未克,只有他暗自思量是春光乍泄,再见日光以后,他正出生在日出日落的城市,却义无反顾地奔赴汪洋。后来他们仓促毕了业,变故来得突然,学生们还没来得及修满学分。各国都忙着建地下城,在地底几千米重修学宫是不可能了,从此注定各奔东西,校长发毕业证书时,眼睛郑重地看过每一个人。

然后他无奈地笑笑:“后面的没什么好讲了。我没有值得说的,要是问我,我也想不起来。我仿佛总活在人生开始的二十三年。”

我没有说话。我想,而我的人生呢?

我并非完全清白。

纵然我出生在一个优越的家庭,完全有条件长成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我的父亲挥舞着手枪将我们赶上荒原,母亲顺服地弯腰,浮起一阵南国的柔雾。我只抬眼望他一瞬,心里便升腾出绞痛的绝望。他们冰冷地俯视我,走吧,你需要自己决定是否被爱。我于是不回头地没入战争的密林,却不想着如何取胜。我没有才具和谋略,也缺乏孤注一掷的勇绝,我只能站在爆炸圈外,仰望会平视被我的兄弟攫在手里的地心巨力。枪林弹雨,血肉横飞,他们一个去当掘金者,一个留下来做守墓人,红卵孵化出不知疲倦的候鸟,随着季节的变迁挥动翅膀,一落地又是新的生命,在又一个轮回里争斗不息。现在他们该是安全了,想必早已分出胜负。我无心猜测到底谁会身首异处,从来只负责和优胜者与他身后的新秩序交换一秒熟稔的眼神。放弃即得到,庸俗即高雅,他们说我愚钝,我欣然接受。亲人的幻影从扶手箱上升起,在后视镜里望着我,通过冰面反射出来,飘落的雪花是他们的眼睛,车轮碾过他们的后颈。我听见父亲嵌满胸膛的勋章互相碰撞的声音。

于是我问:“你有没有见过幽灵?”

他笑,仿佛对这一切都很熟悉:“当然。我见过我的老师,参加宴会的正式打扮,西装笔挺,皮鞋锃亮,还有和我一同出发的战友们。他们的脸仿佛被融化了,摊在车前的雪地上,动动眼珠,才慢腾腾地站起来。我向后疯狂地倒车,才不至于轧到他们。”

“那你当时怎么做的?”

“我毫不犹豫地拔枪,射穿了他们的头骨。”

“对你老师也这样?”

“是啊。开枪的时候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而后我开始后悔,气状的疼痛充斥了我的胸腔。但很庆幸他没有向战友们看齐,他们倒下后弥散在空气中,像抽去了魂的一股轻烟。他仍是微笑着,伸出手轻轻摩挲我的头顶,嘴唇动了几下,我一片茫然,但在某种超验的领域,我最终心领神会。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把一块我妥善收藏的、形状像花的冰放在他手里, 他居然可以实而稳地接住,纵然我递出时触碰他的手,如同探及虚空。老师似乎很高兴,他握着'花'的柄,冲我眨眨眼睛,就消失了。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幽灵。”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转过头去看窗沿的积雪,思索一会儿,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结下薄雾,“我不能确定。毕竟,我对他一点也不关心。”

一派胡言。

最终我说:“那也有可能。有些东西是无法用语言解释的,很多时候只存在于一念之间。”


火还在燃烧。

我猛地起身,甩下外套,扑灭那堆火。在这里它吞噬得温柔而缓慢,著作还剩下一小半。不多,但足以盈怀。

他一把拉住我:“我们没有燃料了!”

我说:“不,我们有。”

我拉起他往门外走,拉开运输舱铁灰色的门。里面充斥着纸张、皮革、丝织物,只有最里边留下一方空地,是他刚才搬来的部分。

我率先把一本悲惨世界放到他手里。他笑叹:“那我恐怕要烧掉一套人间喜剧。”他对于文学作品向来不甚讲究,挑起来百无禁忌。很快就集满了一堆。他半跪着把书抱起来的时候,状若无意地问我:“为什么?”

我说:“错不在你一人。”

他静默一瞬,然后低笑出声:“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了。”

这次我和他一起点火。悲惨世界在书堆上虚虚一盖,火舌顺着硬纸壳蔓延,为格朗泰尔的痛苦镀上一层光晕。红钻进雪白的书页里,它们蜷曲、发黑,金色将它们卷起毁灭,火星被黑柔化成光点,在空中零零落落地飘飞。火光映在他脸上,析进他的骨,跳动、摇曳,白瓷般的镜上生出万顷波涛。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转向我:“你说过要念诗的。”

我微笑起来。我曾经以为我会用很多时间来想起一首合适的诗,从齿轮的残骸里捡拾浪漫。但它已经存在于我的脑中。明晰、温存,像命运之神把它一笔一划写在我掌心里。


于是我开口,谈起毁灭与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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